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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> -> 埋憂集卷七

《埋憂集卷七》[View] [Edit] [History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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賈義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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賈義士,逸其名,山西汾州人。汾州人挾其資,以放債營利,往往遍天下。義士嘗之楚之安陸。安陸人樊嶷者,方設藥肆市中,義士貸以資。而依以居,甚相得也。嶷長義士十一歲,呼義士為弟。居年餘,嶷病將卒,謂義士曰:「始吾以營業乏資,勢且殆矣。自弟來吾家,家用小裕,弟之視余猶兄也。今不幸中道分離,吾死,以妻子累若矣。」義士涕泣許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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嶷婦某有殊色,性狡而淫,嶷亡未三月,即思卷其資他適。邑有李監生者,艷婦色,且利其重資,遽遣冰往。既成說矣,樊氏宗族群起爭之,不得;則請終其喪,弗許;請待期月,亦弗許。義士從容諷以大義,婦恚曰:「若何人斯!而亦欲與吾家事。吾且還若資,逐若出矣。」義士不敢復言,然居常忽忽不欲生,數日,亦遂病。病七日,躍然起曰:「吾得之矣。」走告婦曰:「而果欲嫁乎?而家簿籍皆吾經管,而資大半吾所貸,若以償,而所餘資幾何?且而有子在,將使安歸乎?吾在此正苦岑寂,欲謀家室久矣。而若為吾婦,是而喪夫有夫,肆中事皆可無改,即而子可為吾子,豈非兩全之道?」婦大喜,遂與李氏絕婚,諏吉與義士成婚。李氏爭之,將控官,義士使人婉告之曰:「某氏與賈相處久,今將卻原聘,而琵琶別抱,其情可知。君焉用此不廉婦為?」李亦頓悟而止。由是安陸人莫不詈義士,而笑樊嶷之所託非人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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及成婚,義士盛設筵宴,招其鄉親與飲,大醉。夜漏已深,義士玉山頹矣,眾相與扶入洞房,覆以香衾而去。婦遣女僕出,卸妝就枕,撼之不醒,低聲呼之,則酣聲齁齁作矣。婦輾轉不能成寐,乃赤身以下體暱就之。義士驚覺,小語曰:「佳人愛我哉!」語甫畢,沉沉睡去。無何,雞既鳴矣,義士急起曰:「昨日餘真大醉乎?今某伙將赴廣州市藥,尚有一事未處置,舟得毋已發乎?」曳履而出。自是遂託病酒,常宿於外,婦使人邀之不得。數月,婦不能堪,詬詈交作。義士使人為好語謝之曰:「屬有微恙,故久使汝孤另。疾愈當就汝。」又數月,婦已微窺其意,乃出索離婚書,義士約以明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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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值嶷忌辰,義士早起,具衣冠,三揖嶷之靈而告之曰:「弟受兄重寄,所不能成事以報兄者,鬼神有知,罰及其躬。」顧謂婦曰:「汝向謂吾異鄉人,難與汝家事。今汝為吾婦,得制汝否?」乃執婦裸而懸諸梁,拔佩刀割取臀肉,熾炭于爐炙之,陳於靈几。復三揖曰:「無恥婦敗兄家風,請兄食其肉,弟亦陪兄一臠。」因取啖之,且啖且詈。婦哀號乞命,乃幽之樓上,鑿一竇以通飲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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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是者十年,婦年已四十,其子年十八。義士有所善王貢士者有女,義士為樊子聘為婦。遣往從學,晝營生業,夜則課樊子讀書。數年入于庠,乃為涓吉完婚,為酒食以召鄉黨樊氏宗族畢會。樂作,義士乃言曰:「吾為樊兄所託,非娶婦不足以制其死命。十年假夫妻,受人唾罵,期成事以報樊兄也。今兒幸成立,婦亦老不復嫁。吾今年四十有七,尚無子。吾妻獨居,為樊兄故,遲我十年,今將歸而生子矣。」出一籍,付其子曰:「若父遺資數百,今已贏數千。謹守之,無忘乃父創業艱難也!」既而慨然泣下曰:「樊兄樊兄,今而后可以瞑目於地下矣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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遂即日雇騾車輦行李上道。樊子涕泣留之不得,乃分與千金。揮手不顧而去。于是安陸之人,爭嘆樊嶷之能知人,而交口頌賈君之賢曰:「義士義士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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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史氏曰:此事予得之《愈愚集》所書,略加刪潤錄之。其間自「及成婚」以下一段,余特為之補書云。自古忠臣烈士,皆有噭然而不欺,確乎其不拔之志,而後白刃可蹈,鼎鑊可赴。此非豪俠徇名者之所能勉為也。觀義士之以醉臥自全,其時非終夜不醒也,以婦之百計求合,而卒無以動其心。此其事視黃石齋先生之與妓共被而眠,雖自有別,要其志固不可及矣。蓋惟有不負死友之心,而后可與婦為婚,可以受千萬人之笑罵,而卒有以自白於天下。所謂使死者復生,生者可無愧乎其言,義士誠有無愧其言者。推此志也,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天下亦何事不可為哉?愈愚子擬以程嬰,而謂嬰之存孤,乃甘冒不韙而受賣主之名,其事更難于杵臼。諒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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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三公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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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三公子,仁和人。父某,嘗巡撫湖南。公子生貴游,喜遨蕩,不事詩書。值春暮,從一僕至吳山火神廟觀劇。遇一中年婦人偕少女自廟中酬愿還。窺女年約十七八,容華絕世,然梳妝淡雅,靜若雪裏幽蘭。公子愈益好之,尾至鼓樓側,有老嫗從門中招之,婦降輿攜女入。公子徬徨其側,僕勸之還,曰:「日已將曛。奴識此嫗,少時曾在府中為繡工。如公子意猶有未釋,請暫歸,明日更訪此嫗,事當可圖也。」公子悵然返,竟夕不能成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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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既曉,即喚僕往嫗家訪女蹤跡,謀納為妾。嫗搖首曰:「大難大難!女家故小康,婢妾必不能堪,且既有家矣。女又秉資貞靜,即欲訂密約,誰敢入以游詞?永豐柳未可移植也。」公子無如何,姑請為通殷勤,並許重酬。嫗曰:「此必不可得。顧女時來吾家學繡,雅善飲,公子明日午後當來,請醉以酒,而後聽命。若勸之不飲,則望絕矣。」公子乃出—金釵與之,再三諄囑而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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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如期往,嫗迎門小語曰:「公子大好福命,頃飲之,已作陽臺夢去矣。」遂曲折導至一房。指帳中曰:「好自為之,軟弱鶯鶯,未慣經也。」即轉身反關去。公子前揭其帳,見女釵光溜枕,暈上玉肌,正如海棠春睡未醒。公子至此,魂消魄蕩,即就枕舐其面,以手探繡褲,私處墳起。女似已覺,而遍體酥融,不復能撐拒,任其輕薄而已。無何,女家遣婢來迎。嫗倉皇入,促公子起,啟後扉送之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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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女尚含餘醉,雲髻蓬松,強起理鬢。其婢在外佇久,乃入視,女方對鏡理妝。嫗從旁語婢曰:「汝家姐兒頃以痧發腹痛,暫憩於此,呼之至再乃起耳。」言次,女舉首見婢,不禁泣下。婢問:「此時體中尚有不適乎?」女不答,草草妝束,扶婢逕出。嫗請少留,亦不顧。至家,纔入門,抱其母哭曰:「兒負阿母矣,奈何!」母不解,婢為縷述所見。母撫之曰:「兒得毋為人欺負耶?試言之,而母好為問罪也。」女哭愈痛,久之,昏昏睡去矣。覆以翠被而出。上燈後,婢往呼與晚飯,則已縊於床上矣。奔告母,相與入,救不復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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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抱其屍慟哭曰:「兒不幸早孤,又無兄弟,即有奇冤,不妨留待申雪。奈何遽捨吾死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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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時女父蓋前卒矣。及殮下體,隱有傷痕,益悟為羞憤所致。將欲窮究其事,而不忍揚其醜也,遂止。而其母亦以思女故,抑鬱成疾卒。其室常扃鐍不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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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餘,有廣州人胡有徵者,游幕至省,僑居焉。一夕方於燈下作家書,一女子婷婷自西北隅出,近案萬福,曰:「郎君客居岑寂,亦念竇家錦字乎?」生固少年,跌宕負奇氣,見其韶顏稚齒,如弱柳依人。但覺可愛。起揖曰:「正苦孤枕無聊,既蒙小娘子垂顧,願留為長夜之歡。」因挽與共坐。女卻之曰:「君誤矣。妾知君素負義俠,故不憚瓜李之嫌,觍顏相見。前言聊以試君耳。今欲實相告,可乎?妾馮氏,小字浣秋,自幼讀書,頗嫻閨訓。去歲因為強暴所污,憤激自盡。所以冒涉嫌疑者,正為有事欲奉託也。若作弄珠人,則生前之恥,雖西江不能濯矣。」言畢,揮淚不止。生因問:「仇家為誰?」女曰:「此事非古押衙所能借箸。妾所仇乃湧金門姚氏之子。妾前控冥司,以未詳其名,不準。今聞其已仕於廣東,為海防同知,妾將往尋焉。聞君錦旋在邇,意欲附驥以行,何如?」生曰:「人言枉死者冥中初無拘管,然則卿亦可來去自由?」女曰:「固然。但所歷之關津,必藉本鄉人帶挈,如人間保給然。否則即有路神阻之也。」生曰:「此易事耳。但僕尚需秋以為期,獲睹芳顏,便牽魂夢,卿去不使人悶欲死乎?」女許卜以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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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是每昏後輒至,至則諧戲雜作。女尤善雙陸,生負,輒罰令烹茶以償。後適贏數籌,欲得女所佩紫荷囊,不與。生捉其襟解之。女紅暈於頰,起而去,數夕不至。生思念不置,繞室周呼,逾時始出。然雙蛾慘綠,相對無言。生極意撫慰,女長嘆曰:「今而後知求人之不易也。妾死時繫帛於頸,後雖解脫,尚在東北閣子中。遇天陰繩濕,喉間輒作隱痛。每欲乞為焚卻,今不敢復請矣。」生請改過,女幹笑曰:「正恐狂奴不忘故態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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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如此,焚帛之後,每日尚煩為誦《金剛經》一通。至七日可解此厄。」生許諾。即命僕至閣中,取帛焚之。晨起,輒盥漱,取經莊誦一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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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日後,女來申謝,歡笑異於平時,轉更嬌媚。生笑曰:「從此遠山芙蓉,可以終日相對矣。」因告以明日當發,女曰:「妾思若與君共載,能無被人耳目?乞君以片紙書妾年庚並小字,納笥中。欲見時,於無人處低呼妾字,妾當自至。」生如其言,藏訖。及中途,女取生枕,繡其頂以「荒村雨露眠宜早,野店風霜起要遲」二語,生得之,如獲拱壁。女曰:「妾本不欲以手迹示人,君嘗怨妾不能長侍几硯,今相聚料已無多,姑為製此。他日君所至,常如妾在側也。」生亦淒然揾淚曰:「此去會短離長,卿將焉置此也?」女曰:「天下事有聚必有散。妾死時,冥王以妾能盡節,令托生澤州陳相國家為兒。妾以大仇未復,故從君以來。君大恩自當圖報,惟廉恥所不忍捐。君何戀此負心人耶?」痛哭而罷。後半月達廣州,女即別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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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至家,以念女故,往往獨宿書齋。歲暮,女忽至,見生,喜溢眉宇,告生曰:「暢快!今罪人已得矣。」生起問其詳,女曰:「妾始至惠州,其署有門神守禦。徘徊間,忽聞喝道而來,既近視,輿中人良是。其輿後插袋中半露名帖,遂得具控本省城隍,幸蒙批準,隨飭鬼役拘姚及嫗至,鞫之不服,用刑訊始服。獄具後申冥府,判姚某宜斬於海上。其在任所虧庫款項,著令鬻妻女以償。姚嫗罰投生娼家為妓,後以色衰寒餓,自縊死。今姚某已以交通海盜,於午刻梟示香山城外。其女有絕色,君可速往納為妾,用遣離愁;妾亦聊以謝責。」匆匆欲去,忽又返曰:「幾忘卻,君來歲必須赴試,君功名在此一舉,勿忘卻也。」灑淚言別,挽之已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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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後憶女言,就本省鄉試。闈卷已被斥,主司方就寢,仿佛有紅裳女子促其起曰:「駒字十號之卷,乃元墨也,奈何以頭腦冬烘屈之也?」主司驚起,見案上一硃卷,取閱,即日間所斥者,然文字卻佳。心知其有異,競以定元。先是,生買得姚女,其韶麗亦正不減浣秋。嘉慶末,生以挑選作令蔚州,始悟女「功名在此—舉」之言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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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孫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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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孫詒,字誦莪。父寄庵,止生此子。幼清贏。稍長,性頗穎悟,讀書入邑庠,早歲食餼。父母愈加鐘愛,凡服食必與佳者。迨冠,家益窘,不畜奴婢,父母皆躬自拮據,不欲以一事勞生。生習為常,不知世間有子弟服勞事也。既娶婦,家徒四壁,不得已游幕於外。以人品竣潔,所如常不合。時二親老矣,飢寒有所不免,生視之漠然也。後其父卒以窮死,逾年母亦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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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時其婦已前歿,遺一女。生素不能奉侍,室中止一僕供爨,一切湯藥扶持,惟女是使。及母卒,生事事追悔,而已無及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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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日夜哭泣,私念相從泉下,猶可幸贖前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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會寒食,祭於所厝柩。將就縊焉,一老嫗白髮龍鐘,扶杖自林間來,詫曰:「誰家郎君?乃不樂生而愛死耶?」生述姓名,泣言其情。嫗曰:「汝是趙寄庵子耶?若然,則猶吾兒耳。」生不解。嫗曰:「兒不知而父在時,尚有一外舍乎?自而父之歿,老身顧影淒涼,常恨生無兒女相伴晨昏。兒不如從我去,倘能事我,亦所以報而父也,且異時或可一睹慈顏。」生恍惚憶少時聞母言,父本有一狐妻。而視嫗眉目間,亦有一二略似其母者,先以心動。竊念死後重逢,尚未可必,今得似吾母者而事之,而可卜再見之期。計亦良得。遂曰:「家尚有幼女,幸荷垂憐,請至家,俾得供養。」嫗許諾,乃相與攜持至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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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朝夕承歡,竭盡子職,惟時以瓶罄為憂。嫗歎曰:「吾此來,本欲為娛老計。今若此,一家吸風度日乎?」遂為之經理家務,凡有所需,無不應手得。其視生與女,亦一如己出。生呼以母,亦不辭。偶小有忤,笞責不貸,生輒嬉笑曰:「兒能改過矣,勿傷母手。」嫗亦為流涕乃已。女及笄,更為遣嫁。生始以選貢授官泰安,迎嫗赴任。居官清慎,遇有疑難,嫗輒為剖析,明察如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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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值父諱日,生徹奠泣曰:「祭而豐,不如養之薄也。」嫗曰:「不孝兒亦知有今日乎?然相見固不適矣。」生驚問何從得見,嫗笑而入。生隨入,見一婢方以黃錫塗紙陌作冥鏹,嫗即就几上取蛺蝶羅刻金鏤為步屧。生問作此何為,嫗曰:「後日為碧霞元君帨辰,兒父當往祝,路必由此,將以寄祝耳。」生問父今在何處,嫗曰:「而父以生前無隱慝,得為臨湖國長史。其地總受泰山控攝,故當往朝耳。」生默識於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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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期,呼輿請嫗共往郊外。佇立良久,忽見呼殿紛然,車中一人古衣冠,疾馳至。遙語生曰:「官聲好,吾無恨矣。」近矚之,真其父也,不禁攀轅號哭曰:「吾父可攜兒以行乎?」父不許,命左右掖之起,驅車自去。生力追不及。至一處,但見橫峰側嶺,白雲彌漫,不辨路徑。正待徨間,忽狐母自攜紙箔等物自後至,呼曰:「癡兒,被汝纏擾,幾令當面錯過。爾既欲從渠去,可攜此去。囑渠為致元君。」因曲折指其迷途,且曰:「自此至元君祠,不過十里矣。」言訖不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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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灑淚尋路而行,至其地,朱甍碧瓦,宮闕枕溜,笙歌縹渺,羽葆繡幢,往來如織。生卻立遙望,適其父自內朝獻出,訝問:「兒何得來此?」生述從前悔恨狀,並致狐母所獻物。父曰:「此物留與錄事司轉呈可也。餘在國中,蒙國王厚遇,享受快樂,無勞繫念。今爾母及婦咸在,爾既知悔罪,姑從往一見可也。但陰陽分途,終當歸去耳。」于是載以俱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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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國中,入一官署,鬼隸奔集,傳呼升堂,趣召生母及婦出。生趨拜母,母見生,驚疑不定,生歷訴思慕之苦,伏母懷痛哭。母亦哭,攜生入曰:「兒來此亦大好,當為汝覓一良匹去,為吾家血食計。汝婦在冥間孤苦無依,前故招之來。冥王以其生時克盡婦道,將令託生為男矣。」生曰:「渠在家時備嘗艱苦,兒嘗思之痛心。今得與共侍膝下,兒願已足,不願歸也。」時生父甫入,輒呵曰:「汝陽數未盡,且未有子,奈何遽作此想?」母有婢名秋燕者,適捧茶至,父指謂生母曰:「此婢有宜男相,可以與兒。」母笑曰:「頃已籌之矣。妾聞鬼女能於雪中步行而有跡者,可與人作配。未知婢子能否?」生竊窺婢,含睇宜笑,風致嫣然,婢羞攔避去。已而晚膳,生奉觴跳舞為楚歌以侑食。二人飯畢,始與婦共餕其餘。及就寢,生欲從父宿,父斥之去。雞初鳴,即奔侍其側,扶持抑搔,未嘗頃刻離左右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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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是數日,父趨其歸。生不從,父怒曰:「吾二人今日何需汝侍養?汝欲留,當為吾供役。現在析薪司缺一斧薪者,汝能任此役,則留可也。」生言願往。蓋臨湖地瀕北海苦寒,六月間常有僵凍者。凡斧薪所歷皆冰山,山多劍樹,常需斬伐,否則枝蔓塞途,不可行。伐之者,每流血被體。生受命即行,朝出暮歸,經旬不厭。父密囑其母與婦,勸使逃歸,亦不聽。父無如何,乃牒冥司飭鬼役來押令還陽。未幾,鬼役至,父入語生母,令覓秋燕,俾偕生歸。有灶下婢言:「頃至後園,見秋燕易繡履,在雪中微步。」母心知其意,即令呼至,罵曰:「賤婢不羞,乃先自試耶!」父笑,使老嫗往驗,瓣瓣蓮花,宛然猶在。還報父,囑令隨生同歸。秋燕慚忿嬌啼,不肯去。生尤淒戀宛轉,牽裙不忍言別。乃令鬼役牽之以行。生步步回頭,狁冀防範稍疏,乘間逃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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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三日,途中迎面一峰刺天突起,役指謂生曰:「此名思鄉嶺。行人登此,可望家鄉。」生求役導二人至其巔,望泰安城郭人民。歷歷在目,而署間闃無一人。惟上房有殭臥榻上者,貌酷類已,有—二老僕侍側。方涉疑怪,鬼役從後一推,隨手墮落,覺己身已臥榻上。拭目四顧,老僕儼然在側。躍起,問:「汝等何猶在此間?」僕言:「自爾日主人攀轅道左,扶起後,猶植立如有所佇,呼之亦不應。奴輩乃相與負之回署,然昏迷如故,群疑為妖魅所憑。于是史巫紛若,卒亦無效。今署中皆鳥獸散,吾二人以受主恩深,未忍棄去故耳。」生始悟向之從父者,乃已之魂也。但不知秋燕又在何處,縈繫未已。忽秋燕翩然自空中飛下,言:「頃見郎君墮崖,妾即拉鬼役將往冥司索命。而以腕弱,反亦為其所擠,不意竟得重相見也。」生視之,淚痕固猶瑩睫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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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是,上官意生病將不起,已委新令至。生雖蘇,然以烏私未遂,戀棧無心,決意以痼疾告,挈秋燕及二僕旋里。秋燕飲食操作,無異常人。惟夜間若非歡好,恒獨坐不寐。生情愛逾常。一日向生似有欲言,生詰之再三,秋燕紅暈承顴,小語曰:「數日來嘔惡間作。頃在階下摘花,自顧已有小影矣。」生問何故,答曰:「凡鬼在日中無影,今有影,想腹中孕得稚陽也。」逾半載,果舉一男,生名之念慈。甫四歲,即令就塾。秋燕謂其尚早,生曰:「汝不知,他日恐無人教督耳。」秋燕不識所謂,姑聽之。後月餘,生以家事付秋燕,託言往嵩山訪友,不復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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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侍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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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邑嚴侍郎我斯,嘗夢至一山僧舍中,見座師及房師、諸同年俱僧服,訝之。諸公曰:「寧忘卻此地耶?」因問:「山何名?」僧曰:「嵩山。」忽悟曾曬鞋於階,視之尚未燥,尋寤,數日卒。口占偈云:「誤落人間七十年,今朝重返舊林泉。嵩山道侶來相訪,笑指黃花白雀前。」見《尺五堂詩刪》、《曠園雜志》等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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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:侍郎號存庵,少時嘗館儀鳳橋畔。一夕,天未明,聞橋上灑掃聲。一人問:「何等神過,而除道特虔?」掃者曰:「明日五更,八仙經此。」侍郎竊志之。次晚人定後,潛至橋上伺之。時方秋杪,皓月在天,照橋石如爛銀,人聲寂然,涼露侵袂。久之,不覺困倦,倚橋欄假寐。恍惚聞人語,急張目,則丐者成群而過,狀貌穢陋,醉態可憎。最後一人跛足,荷擔若縫皮匠。侍郎暗數,適八人,急趨迎之。七人者去已遠,惟跛丐蹣跚不前。公抱其足,跪求指迷。跛者曰:「我縫皮不能自給,特從群丐博一醉,何所見而仙我?」生嬲不已,跛者乃啟擔後桶示之,窺之,則汪洋如海,巨浪蹴天,魚龍出沒。正錯愕間,跛者舉擔力推曰:「真嚴牛也。」而人與擔俱杳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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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熙甲辰,侍郎廷對第一,由翰林院薦升少宗伯。一日聖祖召對良久,侍郎體素魁偉,拜起獨艱。上命內侍掖之,笑曰:「真嚴牛也。」公悟仙語。遂乞骸骨,時年五十九。在籍食祿俸十餘年而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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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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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人張姓,以星卜游公卿間。嘗許繆念齋彤狀元,康熙丁未果第一人及第。吳中驚以為神,門外車馬不絕。張亦自高聲價,累致千金。韓宗伯菼時教授陋巷,託友人代問。張厲聲曰:「此人來歲當死,還問功名乎?」及韓中會狀,張遁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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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開平遺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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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陵開平王第,相傳其中有怪物,故入者輒死。自國初以來,凡邑宰履任,必加封條一重,莫敢啟焉。忽一夕,第中火光燭天,以為失火,相率奔救。啟扉入,但覺殿宇沉沉,黝黑不見一物。方共疑訝,忽狂風驟起,雷電交作。殿後東北隅,一丈八霜矛拔地而出,化作龍形,蜿蜒沖霄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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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共歎詫,一道人披衲支離,曳杖而過。聞其事,笑曰:「開平王在時,嘗手提是槍,佐太祖掃平宇內。後自北平還,道中病亟,遺命以此槍瘞於殿側。此槍本開平從劉聚為盜時所收之毒龍,今埋地中已五百年,當化去矣。」眾問姓名,道人不答。再叩之,乃駢三指曰:「羊城人。」言訖不見。識者曰:「明初張三豐本羊城人,其駢三指者,殆即三丰之謂乎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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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北墅緒言》有《黎峨仙影記略》云:出平越郭門,行六七里,徑轉崖橫,有高峰自天而下,水繞其下。履石梁而西望,見有人焉。頂笠披衣,步虛東向,冉冉乎其將下也。即而視之,則影也,有形模而無眉目。影之左四粉字,曰:「神留宇宙」。行者相告曰:「此明初仙人張邋遢遺跡也。為避徵召,走入石中,特遺此石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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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《張仙傳》:仙為羊城人。幼在塾,婢饋魚羹,同學者匿其魚,而仙怒撻婢,婢縊死。仙還得魚,悔之,遂棄家學道。道成,師曰:「魚羹之愆當償矣。」因為閩吏,詿誤,戍平越。平越有張千戶子,善奕,仙屢敗之。張凝神入寐,夢老嫗教之,遂勝仙。仙笑曰:「驪山母大是饒舌。」由是知其神。時欲入楚,張送之,腳躕把袂不忍去。仙指示葬地:「葬此當封侯,十年後會子於太和峰際。」遂別去。越數載,靖難兵起,張上表,封隆平侯。敕祭武當,遇仙子巖溜之側,破衲支離,穢不容鼻。見侯命坐,探懷得棗以食侯。侯不食,懷之。欲辭去,仙牽袂語之曰:「能留此乎?」侯曰:「願俟異日。」甫下山,而棗長及尺。驚而悔,返覓仙,仙逝矣。後朝廷詔求三豐,得其弟子邱元清,而三豐終不可得。嘗聞仙與冷謙同學於沙門雲海,得其字法。蓋此處四字,乃仙所書也。則其影固仙影,書亦仙書矣。否則洪永至今數百年,粉墨微痕,何不為風雨所蝕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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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按張邋遢軼事,所見於他書者不少。是記能詳其學道所自,故特附錄於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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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面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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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異識資暇》:金陵有丞相府,胡惟庸所居。園有五穀樹,一樹而兼五穀豐歉之徵:如其年麥熟,則樹發麥葉。黍熟則發黍葉,五穀皆然。聞惟庸造逆,樹發豆,豆皆人面,忽盡落,未幾族滅。樹若得氣之先也。餘去歲在禾中,友人嘗以數百粒見示,云是漕卒自河南帶來者。眼鼻皆具,醋肖人面,但無鬚眉耳。不知主何祥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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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按:《道場行者野語》言人面豆產滇南。一苞數粒,宛然人面。小兒服之,可免出痘;臨出服之,危者可安。彼地亦珍之,不可多得。有覓得者,其形大如扁豆,色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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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浙間曩有豆作人面狀,說部家以為兵戈預兆,意與此豆亦同,特少見多怪耳。此說則非。蓋彼處自有此一種豆,若江浙所產及餘所見,皆偶於黃豆中覓得,非常有之物。且黃豆豈有大如扁豆者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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奎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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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酉鄉試,餘寓天后宮,時郡中修飛英塔甫竣。偶門斗來收冊費,謂餘曰:「老爺今科必需要中,來歲狀元當在湖州,時不可失。」餘問:「汝何以知之?」門斗遂言:「今年夏季,某日乍晚,忽見飛英塔上有紅光燭天。眾驚,以為火起,相率奔救。至塔邊,紅光已散,絕無他異。於是知其為奎光發見也。是非大魁之兆乎?」次年鈕松泉福保竟魁天下。餘自幼嘗聞道場文筆峰創建之異,而未之信,以今觀之,豈流俗之說果足憑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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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學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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餘家藏國初陳學士大睔草書單條一幅云:「嚴君平、司馬相如、楊子雲皆不復出。」凡十四字。背臨右軍而勁裝古服,似從柳公權出。學士不以書名,而筆力卓絕如是。必傳之作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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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傳學士初入學時,年十九。偶病劇,夢紫衣僧自稱玄圭大師,握其手曰:「汝背我到人間,盍歸來乎?」陳未及答,僧笑曰:「且住且住,汝尚有瓊林一杯酒,瀛臺一碗羹,吃了再來未遲。」屈其指曰:「此別又需十七年也。」言畢而去。陳驚醒。病遂瘥。己未成進士,入翰林,官至侍讀學士。年三十六歲,病痢不休。因憶前夢,笑謂家人曰:「大師未來,或又改期未可知。」一日辰起,焚香沐浴,索朝衣冠著之,曰:「吾師已來,吾去矣。」跏趺而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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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孝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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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孝子,崑山人,大司寇乾學之玄孫也。父某,為邑諸生,放誕不治生產,家資蕩然,生徒亦散盡。孝子年十三即為縣胥抄寫,得值以養父母。父故嗜酒,無三爵不能舉箸。孝子力不給,貰於肆。久之不能償,恐市儈之怒之也,日過肆中,抵掌談《三國》、《隋唐演義》,聲色逼肖。肆主悅之,竟不問酒值。孝子遂佯狂歌唱,藉此易酒食以養。父致母病,孝子又苦目眚不能作書,居然抱弦索彈盲詞以為故業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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崑邑於雍正十年分設新縣,曰新陽。另建城隍廟於城東之羅漢橋,即葉文敏家半繭園故址也。孝子每日歌於斯,聽者雲集。日將午,輒告歸,強留之,則泣下。眾異之,或尾之去,則以所得金錢市飲膳歸。母食已餕,而後復來。或詢其家世,則偽為聾狀,憨笑不答。蓋以操術卑,不欲污先人門閥也。其母死,孝子遂不見。或曰自沉於河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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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史氏曰:徐孝子,其古之所謂降志而辱身者與?傳中歷敘其自十三歲廢學,以至母死不見,讀者亦可以諒其志矣。故即其留之而泣下,可知其歌笑之中,無非涕淚也。嗚呼!何所遭之不幸也?以徐氏先世門閥,後嗣之式微,不應若是之遽。然近有人改《國策》語曰:貧賤則親戚畏懼,富貴則父母不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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餘又讀《樂郊私語》,言蔡京專政日久,及子攸權勢既與相軋,浮薄者間之。由是父子各立門戶,遂為仇敵,別居賜第。一日攸詣京,遽握其手為切脈狀,曰:「大人脈勢舒緩,體中得無有不適乎?」京曰:「無之。」攸即辭去。客竊窺見,以問京,京曰:「君固不解,是兒欲以吾為疾而罷我耳。」越數日,果以太史魯國公致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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桐城一丐者,嘗詣沈孟淵所請丐,凡所得多不食。沈異之,令人瞷其所往。至野岸,一舟雖陋,頗潔,有老嫗處其中。丐出物列陳母前,傾酒跪奉,俟母持盃,方起跳舞唱山歌,嬉戲以娛母。日常如此。母死,丐不復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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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攸與丐皆人子也,與為攸也父,孰若為丐也母?然則使徐氏而有富貴子如攸,何如有子貧賤而如丐?是天之所以待徐氏為不薄,而孝子亦可對先人於地下矣。孝子更何慚於人世,而恥言其姓氏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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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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板楯之西有女國,其俗女悍男恭,女為君,男為妾媵,多者百計,擇少俊者充焉。昔安樂公主嘗薦六郎於武后,曰:「陛下聖壽日增,謂宜廣置男妃,以娛暮年。」蓋亦有所受之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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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智潭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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杭城藩署前池中,黿大小數十,極為蕃衍。好事者或市餅餌,碎而投之,諸黿盡來水面爭食,掀波鼓浪,蹣珊可觀。
67
相傳國初藩庫銀屢被竊,緝賊久而未得。後以陰溝淤塞,召工葺之。啟視,有二屍,一順一逆,以首相觸,填塞其中,始悟此為盜銀之賊,由池中而入者。因畜黿以禦之,自是盜始絕。蓋此中只容一人出入,能前進不能卻退,二人始未相謀。故適然相值,不能退,不能遂,而偕斃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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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吾邑上智潭之黿,自宋代已有之矣。莫淵《烏將軍廟記》言:紹興壬午,有虜使道,祟德聞之,督吏取黿以獻。吏俄感疾,使者亦夢黿自訴而復歸焉。或曰:「即烏將軍之神,蓋神物也。」然莫志言當時固有數十。餘幼時猶及見一兩頭,今則絕不復見矣。豈靈物之隱現有時?抑地運使然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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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松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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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和塔在進瀧浦上。塔下舊有魯智深像,今毀矣。當日聽潮而圓應在此處。進瀧浦下有鐵嶺關,說是宋江藏兵處。昔江中有盜,劫得商舟財物,相與攜而藏其中,為伏弩所射而斃。自是人不敢入。國初時,江滸人掘地得石碣,題曰「武松之墓」。當日進徵青溪,用兵於此,稗乘所傳,當不誣也。惟湧金門金華將軍,俗傳即張順歸神,則無稽矣。今又訛為青蛙將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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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言劉豫降金,驍將關勝不從,殺之。是關勝亦有其人,但不可据為《水滸》之關勝耳。一則死於忠,一則傳以盜,是耐庵之罪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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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經三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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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春,晟舍閔氏五柳居中,以瘟疫死者三人。而友梅之嫂凌氏者,則死而復蘇者再。自言始死時,有藍面鬼二人,如皂役裝束者,戴紅帽,貌甚獰惡,拘之出門。一路黃沙白草,曠莽無人。行數十餘里,鬼役嫌其蹇澀,將笞之。正惶急間,忽見前面一叟白髯飄拂而來,近視之,乃其翁香岑也。時翁死十餘年矣。始悟己身已死,哀泣求援,翁輒張兩手阻之曰:「此何地也!而汝亦來此,且藍縷如是,豈可去見閻君?」方被攝時,氏蓋未及更衣也。顧叱二役曰:「惡鬼烏得無禮!」二鬼頓縮如小兒,頃刻奔散。於是曲折導至家,覺世界光明。甫入門,則身已臥靈床矣。於是舉家共喜,以為鬼卒之誤勾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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居二日又死,死一日復蘇。言此番被拘時,非復向者去路。但覺陰風慘淡,天地異色。中途遇一皓首繭袍者,見之訝然,曰:「汝非某氏婦耶?汝陽數未盡。宜遽返,再遲則尸已腐矣。」因向鬼役緩頰數語,鬼役釋之而去,乃得還家焉。進以湯藥,神氣漸夷。咸謂其終不應死也。無何,病復劇,翌日竟死。自是不復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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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史氏曰:小說家者言,人之死也,必有鬼役勾之。然有以誤勾而卒放還陽者,有以他案牽連就質而釋回者。若《子不語》之遇土地神,而導之向獅子大王訴冤者,則以冥吏之作弊,其事得白而復歸者也。若凌氏之死至三次,而卒不復蘇,則非誤勾者矣。然其始之死而再蘇者何耶?真不可解。
URN: ctp:ws18146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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